程进浙江进攻线的最后一块拼图! 卡列洛王钰栋米特里策最强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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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2
1979年,清北招生办。
“听晚同志,你这次高考成绩完全可以上清华北大,为什么第一志愿选择四千公里以外的新疆大学?”
孟听晚将泛着油墨香的登记表递交给王老师,声音清澈而坚定:“我父亲在大西北沿疆一带做文物修复,这些年国家也在号召知识青年去援疆,我想尽自己的一份力,为祖国的建设事业添砖加瓦。”
王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落在孟听晚的个人资料上,略带迟疑地问:“你去新疆上大学,你的未婚夫顾景明同志怎么办?”
提及“顾景明”三个字,孟听晚的脑海中瞬时浮现出那个身穿笔挺绿军装、身形挺拔的男人。她的手心,下意识地微微蜷紧。
“婚,不结了。”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里没有半分犹豫,“以后我和他,各走各的报国路。”
这平静的语气里,似乎掺杂了太多一言难尽的情绪。王老师是个过来人,他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你的成绩去新疆可以提前特批,最多半个月,援疆知青的专车会亲自来接应。你做好出发准备,也……也和顾景明同志好好道个别吧。”
从招生办出来,孟听晚跨上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是从21世纪重生回来的,回到了1979年,与顾景明结婚的前半个月。直到现在,她偶尔还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上辈子,孟听晚和顾景明结婚的第一天,他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是战友的遗孤。
为了照顾好这个孩子,孟听晚放弃了去大学深造的机会,也放弃了自己倾注了所有热爱的文物修复事业。她收起了所有的锋芒和理想,在家中相夫教子,日夜操持。
她甚至为了照顾好这个家,渐渐疏远了所有的朋友,世界里只剩下他和那个孩子。
可笑的是,直到她躺在病床上,生命走向尽头时,她才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真相。
那个孩子,不仅仅是战友的遗孤,更是顾景明心中那位“白月光”夏雨柔的孩子。
前世,这个消息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她早已枯竭的心。她躺在临终病房,苟延残喘地吊着最后一口气,满心都是滔天的恨与悔。最终,她亲手摘下了氧气罩,结束了那荒唐又悲哀的一生。
如今重活一世,孟听晚再也不想卷入那滩婚姻的浑水,只想离得远远的。
她不仅要去上大学,更要重新拾起自己热爱的事业,这一世,她绝不再为任何人失去自我。
傍晚时分,凉风习习,孟听晚骑车路过国营饭店。
只一眼,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顾景明正带着夏雨柔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摆着对那个年代的普通人来说堪称奢侈的海鲜。
“景明,谢谢你带我来国营饭店过生日。不过,你马上就要和听晚同志结婚了,我们这样……她会不会误会我们?”夏雨柔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
孟听晚下意识地刹住了车,脚尖点地,就听见顾景明沉稳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
“建国牺牲了,我有责任替他照顾好你。我相信听晚,她会理解的。”
顾景明说着,熟练地用工具将一只大螃蟹里的蟹肉完整地剔出来,放进夏雨柔碗里。
那贴心至极的一幕,像一根细细的针,刺痛了孟听晚的眼。她默默收回泛红的视线,重新蹬上了自行车。
一轮圆月悬在天上,昏黄的路灯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回到那个她曾一手一脚装饰起来的家,两辈子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正晃着神,门开了,顾景明回来了。
他看了孟听晚一眼,将一个油皮纸包放到餐桌上,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今天和战友在国营饭店吃了螃蟹,味道还不错,这几只是特意给你带的。”
说完,他便径自去了书房,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孟听晚看着桌上的油皮纸袋,再想起饭店里那一幕,只觉得无尽的可悲。
上辈子,顾景明也是这样,隔三差五地带螃蟹回来给她,每次都轻描淡写地说是和战友吃饭。
若不是今天亲眼所见,这一世的自己,恐怕又要信以为真了。
至于螃蟹——
前世她和顾景明生活了一辈子,她也吃了一辈子他带回来的螃蟹。
可她的丈夫,那个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根本就不知道,她对蟹黄过敏。
那时候的孟听晚,为了家庭和睦,也为了让顾景明能对自己多一分笑意,每次都强忍着皮肤的瘙痒和喉头的不适,将螃蟹悉数吃下。
然后,再趁他不注意时,悄悄吞下一颗过敏药。
可这辈子的她,不会再这样委屈自己,更不会再和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走进那座名为婚姻的坟墓。
第二章
夜色渐浓,窗外传来不知名的虫鸣。孟听晚从桌上拿起昨天的《人民日报》,小心翼翼地剪下了援疆板块那行最醒目的宣传语:“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她将这窄窄的一条报纸,用米糊仔细地贴在床头对面的墙上,然后拿起钢笔,在报纸旁边的空白处,郑重地画下了一条横线。
她计划着,每天画一笔,写满三个“正”字,刚好是十五天。
倒计时十五天,她就可以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这个让她痛苦了两辈子的男人。
洗漱完,孟听晚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有些失眠。
她和顾景明虽然同住一屋,中间却用一块厚厚的蓝印花布帘子隔开,两张单人床分居两侧,泾渭分明。
两年前,她满怀憧憬地搬进这个家属院,作为一个受过新思想教育的女性,她觉得既然已经定了婚,住在一起也是理所应当。
可顾景明却一脸严肃地说:“我们是军人,哪有没领结婚证就睡一张床的道理。”
他亲手挂上了这块帘子,还和她约法三章。
他说,我们首先是革命同志,其次才是结婚伴侣。
他还说,不管将来发生什么矛盾,都不能感情用事。
那时候的孟听晚,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一一遵守,不敢有半分逾越。
这些年,她事事以他为中心,将自己活成了他的影子。
顾景明的胃不好,她就变着法子一日三餐为他蒸煮营养餐,再风雨无阻地送到训练场。
顾景明睡觉不喜欢关窗,不管冬夏多冷多热,她都会固执地将房间的窗户留开一条缝。
顾景明不喜欢回家时面对一室黑暗,她便每晚都为他留一盏客厅的灯,直到他归来。
可这一世,她再也不会为了这个男人,做出任何一丁点的改变了。
思及种种,再想到自己已下定决心要离开,却还要和他在一墙之隔的帘子后同眠,孟听晚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翻来覆去。
她的动静惊动了另一边的人,顾景明拉开了两人之间的布帘,低声问:“睡不着?”
孟听晚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来我这边睡。”
顾景明的话,让孟听晚瞬间怔住,她甚至以为自己是辗转反侧间出现了幻听。
“什么?”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睡一起吗?现在我们已经打了结婚报告,可以了。”顾景明说得一本正经,甚至还往里挪了挪,让出了半个身位。
孟听晚垂下眼眸,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是啊,以前的她,总想着能焐热顾景明这颗石头般冰冷的心,甚至还曾半夜偷偷爬过他的床。结果,却被他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一顿。
“女孩子家,要矜持!先结婚再洞房的流程,不能乱!”
自那以后,孟听晚再也没动过类似的心思。
没想到今天,在她已经心如死灰的此刻,顾景明却主动提出了这个要求。
可是,再过十几天,她就要走了。
现在的她,一点儿也不想再和这个男人扯上任何一丝一毫的羁绊。
收敛起纷乱的思绪,孟听晚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地拒绝了:“我还是睡自己的床。身为军人,我们都应该稳重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说完,她便翻过身,背对着帘子的方向,再也没出声。
顾景明在黑暗中顿了片刻,也沉默着放下了帘子。
没一会儿,帘子的另一边就传来了他平稳而轻微的鼾声。
孟听晚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嘹亮的起床号响彻整个大院。
顾景明像往常一样,迅速换上军绿色的训练服出了门。孟听晚这才缓缓起身。
洗漱过后,她认真地打量着这个自己一点一滴精心装扮过的家。
门口那串贝壳风铃,是她在海边一个一个亲手捡回来,再用鱼线小心串起来的。风一吹,叮叮当当,她曾笑着对他说,这是大自然在为他们的婚姻谱写最幸福的乐曲。
鞋柜上的那个瓷白色花瓶里,每天都会换上四束新鲜的玫瑰,那红得似火的颜色,一如她曾经满腔的热情和爱恋。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自己,是真的傻啊。
傻到未婚夫每天都在陪着另一个女人,她却还在家中,对着一屋子的红色憧憬着他们的婚姻和未来。
但没关系了。重活一世,一切都看淡了,也看清了。
孟听晚深吸一口气,打开衣柜门。里面,每一层都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红。大红色的龙凤呈祥床单被套、成双成对的鸳鸯绣枕、寓意着早生贵子的胖娃娃年画……
这些东西,都是她在百货大楼里千挑万选,准备在结婚那天用来铺婚床的。
现在,是用不上了。倒是可以送给隔壁大院的翠翠,她过几天也要结婚,这些东西送给她做添妆,正好。
这般想着,孟听晚便将这些喜庆的床品全都拿了出来,用一个大包袱皮裹好,提到了翠翠家。
翠翠听闻来意,又感动又欣喜:“哎呀,听晚姐,这怎么好意思!太谢谢你为我添妆了!等月底你和顾连长结婚,我一定给你准备一份更厚实的添妆还礼!”
孟听晚只是笑了笑,随口敷衍了两句,便回了家。
她和顾景明,不会再有婚礼了。翠翠的添妆还礼,她自然也不需要了。
回到家后,孟听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门口那串承载了太多幻想的贝壳风铃摘了下来。接着,又将那个瓷白的花瓶也收进了储藏室的角落。
随后,她开始系统地清理这个屋子里,一切属于自己的物品。
陆陆续续整理了一整个下午,看着空荡了不少的房间,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她离开之后,这个家里,将不会再有她孟听晚的任何痕迹。
真好。
忙完这一切,孟听晚走到书桌旁,从抽屉的深处,拿出了那份已经有些泛黄的结婚报告。
还记得刚搬进家属院的那天,顾景明就带着她去找了领导,打了这份报告。
当时领导笑呵呵地说:“9月30日,这个日子好啊,良辰吉日,万事大吉!你们就定在那天结婚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确是个好日子。
是她斩断这段孽缘,彻底离开这个男人,重获新生的好日子。
孟听晚最后看了一眼这份结婚报告,那薄薄的一张纸,却承载了她上辈子所有的爱恨纠葛。她闭上眼,随后轻轻一用力——
“嘶啦”一声,纸张应声而碎,被她撕成了无法复原的碎片。
第三章
忙着忙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沉了下去,夜幕悄然降临。
孟听晚走到墙边,看了看那行援疆口号,拿起钢笔,在第一个“正”字上,沉稳地添上了第二笔。
然后,她将家里所有能找到的旧报纸都搬到了书房,准备将上面所有关于援疆的报道和资料,全部裁剪下来,整理成册。
她刚将一本简易的手册整理好,书房的门被推开了,顾景明回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桌上被剪得七零八落的报纸,眉头立刻微蹙起来:“报纸是人民的公共财产,你怎么能这么糟蹋?”
孟听晚剪裁的手一顿,只是轻轻抚平了册子页脚的一丝皱褶。
“以后不会这样了。”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淡。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波澜不惊,顾景明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你搜集这么多有关援疆的新闻做什么?”他走过来,拿起那本简陋的册子翻了翻。
孟听晚平静地说出早已在心中盘算好的说辞:“我爸在新疆,我想多关注一下那里的情况。”
顾景明点点头,没再多问,而是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那边条件艰苦,你要是能劝他早点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就多劝劝他。”
孟听晚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五味杂陈。
早在她决定要来家属院之前,她就明确地告诉过顾景明,她的父亲早在一年前就从新疆调去了甘肃,为修复敦煌壁画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他显然是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否则也不会说出这番话。
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吧,也挺好。
孟听晚埋下头,继续叠着手中的册子,随口应道:“好。”
晚上九点,夜深人静。
孟听晚洗漱完回到卧房,刚推开门,就发现顾景明正坐在床头柜前,借着台灯昏黄的光,用一把小小的刻刀,专注地在什么东西上刻着。
见到她进来,男人像是受惊一般,迅速将手中的东西收拢,眼神躲闪地攥进了手心。
这一幕,让孟听晚的胸口有些发闷,像堵了一团棉花。
她知道顾景明藏起来的是什么。那是一颗用过的,已经磨得光滑发亮的子弹壳。
上辈子,她也曾撞见过这一幕。那时候的她,天真地以为,那是顾景明在为她准备的,独一无二的结婚惊喜。
所以,当顾景明将子弹壳藏起来后,她没有声张,而是满心欢喜,满怀憧憬地,默默等待着那份惊喜之礼的到来。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到青丝变成了白发,等到少女熬成了老妪。
等到她最终化作一抔黄土,被埋进冰冷的泥土里,都没有等来这件所谓的礼物。
直到后来,她老了以后,有一次收拾书房,才从一个生了锈的旧饼干盒里,无意中翻出了那枚子弹壳。
灯光下,那颗子弹壳上,清晰地刻着一个秀气的“夏”字。
原来,那么多年,顾景明对夏雨柔那份不敢宣之于口的偏爱,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这颗小小的子弹壳中。
或许是上一辈子已经失望透顶,伤得太深了。
这一世,当再次看到顾景明的这个动作后,孟听晚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径自走到自己的小床边,躺了下去。
而坐在桌前的顾景明,在看到她躺下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将手心里攥得紧紧的东西,暗暗地藏进了抽屉里。
隔着那块蓝印花布帘子,孟听晚看着顾景明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没关系。
再过一阵子,顾景明就能将这个承载着他深情的子弹壳,光明正大地送给夏雨柔了。
接下来的几天,顾景明都是早出晚归,孟听晚也并没在意。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墙上贴着的那张报纸上,一笔一划的“正”字,已经写完了完整的一个。
离她离开的日子,只剩下最后的十天了。
这天清早起床,她刚叠好被子,打开房门,就看到顾景明正对着客厅那面大穿衣镜,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崭新的军官常服,肩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我今天要出个任务,晚上不必给我留灯了。”他一边整理着风纪扣,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孟听晚心中清楚得很,顾景明真正出任务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穿这种常服的,更不会如此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
听着他这拙劣不堪的谎言,孟听晚只是扯了扯嘴角,平静地应了一声:“好。”
如果是前世的自己,大抵会觉得委屈,会不甘,会追问他到底要去哪里。
但现在,不管顾景明要去往何方,也不管他要去做什么,都再也与她无关了。
顾景明走后,孟听晚将先前取下来的那串贝壳风铃,连同一些不再需要的杂物,一起扔进了大院门前的垃圾站。
刚扔完,隔壁院的翠翠正巧提着一袋用油纸包着的月饼往回走。
看到孟听晚,她热情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大声喊道:“听晚姐,今天部队发的月饼你吃了吗?”
孟听晚愣了一下,有些茫然:“什么月饼?”
翠翠走近了些,晃了晃手中的月饼:“就是部队后勤统一发的五仁馅儿的月饼啊!今儿一早我可瞧见了,顾连长第一个就过去领了,他还得了一等奖,领了一大包呢!他还没拿回家给你尝尝?”
孟听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领月饼这件事,她根本没听顾景明提起过。想来,他应该是将那些月饼,全都领走送给夏雨柔了吧。
她朝着翠翠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淡然的笑。
随后,她转过身,回了家。她将自己准备带去新疆的一些常穿的衣物,全都收拾整理好,放进了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内。
想当初,她千里迢迢地奔赴这里,只带了一个小小的皮箱。
如今要走了,竟然连这一个皮箱都装不满。
想到这一走,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到沪市,孟听晚决定去一趟百货大楼,买些本地的土特产。
一来,可以带去给新疆的新同学、新同事们当做见面礼;二来,也能给远在甘肃的父亲捎去一些,让他尝尝家乡的味道。
这一夜,顾景明没有回家。
孟听晚关了灯,锁好了门,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上午,百货大楼。
鲜艳的五星红旗悬挂在大门两边,在秋风中猎猎飘扬。
孟听晚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一夜未归的顾景明。他一手抱着一个看起来三四岁的小男孩,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军绿色的购物袋,正和夏雨柔并肩从百货大楼里走出来。
那温馨和睦的一幕,像极了一家三口。
第四章
孟听晚的脚步,在那一刻,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看来,顾景明的“任务”,就是陪着夏雨柔母子逛街。真是可笑至极。
顾景明也看到了她,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就将怀里的孩子放了下来。
夏雨柔则立刻扬起一张无辜又带着歉意的笑脸,对着孟听晚打招呼:“听晚同志,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带军军过来买点东西,刚好就遇到了景明,他看我们娘俩拿不了,就顺手帮我们提一下东西而已。”
孟听晚微微一笑,神色间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没事,助人为乐是学习雷锋好精神,我不介意。”
说完,她便抬脚,径自往百货大楼里走去,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身后的夏雨柔见状,赶紧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顾景明。
“景明,你快去陪听晚逛街吧。我之前就跟你说了,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带着军军也可以的。”
夏雨柔说着,便从顾景明手中接过了那个军绿色的编织袋,牵着军军的手,转身离开了。
顾景明站在原地,看着夏雨柔牵着孩子越走越远,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匆匆追上了孟听晚。
“你要买什么东西?我陪你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
孟听晚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照顾自己的未婚妻这种事,顾景明竟然还需要另一个女人来提醒,他才想得起来。
一时间,孟听晚也不知道该用“可悲”还是“可笑”来形容自己这两辈子的执着。
她没有理会他,任由顾景明跟在一旁,自顾自地在南货区挑了些包装好的大白兔奶糖、五香豆和梨膏糖,付了钱。
“我来提吧!”
顾景明先她一步,从店员手中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全都接了过来,甚至还很悉心地为孟听晚拉开了百货大楼厚重的玻璃门。
孟听晚抬眼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男人此刻的举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
上辈子,她也曾撒着娇,想让顾景明陪自己来百货大楼买点东西。
可顾景明却总是板着脸说:“逛商场是你们女人的事,你自己去就行了,我一个大男人去凑什么热闹。”
而今天,在被夏雨柔“提醒”了之后,他不仅破天荒地陪着自己逛了商场,还会主动帮忙提东西。
还真是……“调教有方”啊!
买完东西,孟听晚便径自往百货大楼外走。
许是她的沉默和淡漠太过明显,顾景明跟在后面,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听晚,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他快走几步,追上孟听晚的步伐,又一次为之前的事情做出解释:“雨柔同志是我牺牲的战友赵建国的遗孀。两年前,建国为了救我而牺牲了,所以我对他们孤儿寡母,总是会照顾得多一些。”
听见他这套说了无数遍的说辞,孟听晚扯了扯嘴角,笑了笑:“她是烈士家属,你身为战友,帮助她是应该的。”
亲口听到了她的“理解”,顾景明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补充道。
“谢谢你的理解。你放心,等我们结婚以后,我一定会和她保持好距离,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我们的小家上。”
结婚以后?
孟听晚的心底,掠过一阵刺骨的寒意。
上辈子,他们结婚以后,他就直接将夏雨柔的儿子带回了家,让自己像个免费保姆一样,辛辛苦苦地抚养长大。
他的重心,从始至终,都只在夏雨柔母子身上,何曾有过半分在那个所谓的“小家”上?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毕竟,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以后”了。
顾景明开着那辆绿色的吉普车,载着孟听晚回了家属大院。一路上,车厢里的气氛沉默得让人窒息,孟听晚始终望着窗外,没有再说一句话。
当大大小小几包特产被提回家里,顾景明环顾四周,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听晚,挂在门口的那串贝壳风铃呢?”
孟听晚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口说道:“前几天风大,吹坏了,就取下来扔了。”
顾景明拧着眉,又看到了鞋柜上空空如也的台面。
“那个白色的花瓶呢?你不是每天都会在里面插上新鲜的花吗?”
孟听晚垂着眼眸,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不小心打碎了,也就扔了。”
顾景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我下次再给你买一串新的风铃,再买一个新花瓶回来。”
孟听晚没有接话。
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再买新的回来,也不会是原来那个了。
顾景明在家坐了一阵,似乎觉得有些不自在,又换上了一身训练服,开车去了部队。
听着院子外渐渐远去的引擎声,孟听晚继续翻箱倒柜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她要在离开之前,将这个家里,所有关于自己的痕迹,全都一一抹去,不留分毫。
这一翻找,孟听晚又从箱底找到了一些她曾经为顾景明亲手编织的毛线围巾和手套。
还有一沓厚厚的,她在与他分隔两地时,一封又一封,满怀深情寄给他的书信。
那些厚实的毛线围巾和手套,顾景明一次也没有戴过。
而那一封封纸短情长的信,也只不过是她一个人的自我感动,字字句句,都石沉大海。
因为顾景明,从来没有给她回过一封信。
孟听晚的手,曾挽回过国家无数濒临破碎的珍贵文物,也曾为顾景明,做了太多太多不值得的事情。
曾经,她熬夜为顾景明织围巾时,局里的同事就曾心疼地劝过她。
“听晚啊,你这双手,可是能修复国宝的,价值千金!用来给那个顾景明做这些东西,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但当时的她,却根本不在意,只是笑着回答道:“为国家修复文物是无价的,为心爱的人织一条围巾也是无价的。我这双手,不管用来做什么,只要用得有价值,那就都值得。”
然而此时此刻,她后悔了。顾景明,他根本不值得自己这般付出。
那些承载着她满腔爱意的围巾手套,不应该再留在这里,蒙上灰尘。
那一封封记录着她满腔深情的书信,也应该被她亲手收回,付之一炬!
孟听晚将所有这些东西全都整理好,连同之前收集的一些杂物,都装进了一个大大的尼龙袋里。
随即,她提着沉甸甸的袋子,走到院子外,准备将这沉重的过往,一同扔进垃圾站。
就在这时,晚归的顾景明正好开车回来。他看到孟听晚手中提着的大袋子,以及里面露出的熟悉的毛线一角,神色瞬间一紧。
“听晚,你为什么要把它送我的礼物全都扔了?”
第五章
孟听晚完全没料到顾景明会在这时候回来,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镇定,下意识地找了个借口:“这些毛线都生了虫,全都被蛀虫咬出了洞,留着也没用了。”
听到这个解释,顾景明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沉重的袋子。
“太可惜了。今年冬天,你再给我织一件新的毛衣吧。记得买点樟脑丸回来,好好驱驱虫。”
孟听晚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嗯,等冬天再说吧。”
顾景明提着那个装满了她过往深情的袋子,走到垃圾站旁,毫不犹豫地大手一甩,就将它扔了进去。尼龙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了垃圾堆里。
孟听晚看着他的动作,眼尾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了几分。
但凡顾景明肯花一秒钟的时间,认真看上一眼,他就会发现,那些毛线衣、围巾和手套,全都崭新如初,平整如昔,根本就没有任何所谓的虫洞。
而他亲手扔掉的,是她曾经付出的,满腔的,再也回不来的爱意。
回到屋内。
孟听晚走到墙边,拿起钢笔,在那张报纸上,又给那个“正”字添上了一笔。
顾景明跟了进来,看到那报纸上几个醒目又有些刺眼的“正”字,他心头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不由得开口问道。
“你在这里写‘正’字做什么?”
孟听晚淡淡地回了他一句:“记日子。”
顾景明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家里有日历,不用这么麻烦画什么‘正’字。”
听到这话,孟听晚只是浅浅地笑了下,随即将钢笔帽盖好,放回桌上。
“想换一种方式生活。”
说完,她就径自转身回了房间。
看着她那个清瘦又决绝的背影,顾景明的心,倏地有些乱了。
他总感觉,有些东西,就像一把抓在手心的沙,正在从他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无可挽回地流逝,他怎么都握不住。
顾景明下意识地就跟着孟听晚,走进了房间。
“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到时候带你去国营饭店过节,怎么样?”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打破两人之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孟听晚的脚步顿了一下。上辈子,她也曾满怀期待地想去国营饭店过一次节,可顾景明却说,身为军人和军属,要时刻牢记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不能铺张浪费。
这辈子,顾景明竟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着实出乎了她的意料。
“太铺张浪费了,还是在家随便吃点吧。”孟听晚浅浅地说道。
顾景明却一反常态地坚持己见:“我们月底的婚宴本就办得简单,这算是我们结婚前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以恋人的身份,去好好庆祝一下,是应该的。”
见男人再三要求,孟听晚便没再拒绝,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一顿所谓的团圆饭,就当是他们之间,正式的散伙饭吧。
中秋节当天,顾景明特意穿戴整齐,带着孟听晚,去了那家她向往了许久的国营饭店。
两人刚走进饭店大门,就一眼看到了正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夏雨柔。她面前只放了一杯清茶,神情落寞,看起来就像一朵在风中摇曳,柔弱又无助的黄玫瑰。
顾景明几乎是立刻就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雨柔,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军军呢?”
看到顾景明时,夏雨柔的眼眶霎时间就红了:“军军……军军在家里。我……我过来相亲……没想到,那个相亲对象一听说我还有个孩子,连饭都没吃,就直接走了。”
顾景明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怒意:“相亲?你相什么亲?那个男同志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情况都调查清楚了没有?”
夏雨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不相亲,又能怎么办呢?孩子还小,他总需要一个爸爸啊。”
闻言,顾景明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如果你只是因为孩子需要一个爸爸,才去随便相亲,那你以后就不要再相了。从今以后,我来做军军的爸爸!”
他的这句话,掷地有声,让周围的空气瞬间都凝固了。
夏雨柔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的孟听晚,连忙摆手,一脸惶恐地说:“景明,这样不行的!你和听晚马上就要结婚了,以后你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怎么能……怎么能来做军军的爸爸呢?”
说着,她又一脸自责和歉意地看向孟听晚:“听晚同志,你可千万别多想。我和景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情分,所以感情是比一般人要好一些。但是,他对我的感情,和对你的感情,那是绝对不一样的。”
“是啊,是不一样。”
孟听晚扯了扯嘴角,垂下了自己泛红的眼帘。
历经两世,她比谁都清楚,顾景明对夏雨柔,和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有多么的不一样。
第六章
只是如今,她已经不想再为了这些事情,去节外生枝地争论些什么了。
反正,再过几天,她就要走了。没必要再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庸人自扰。
孟听晚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们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转身去了卫生间。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地洗了一把脸,那刺骨的凉意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等她出来时,顾景明正站在卫生间的门外,看样子是专门在等她。
“听晚,刚刚的事情,你别生气。”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军军还太小了,如果雨柔同志真的随便找个男人嫁了,万一对方对军军不好,那对孩子的心理创伤会很大的。”
孟听晚本来已经快要平复下去的心情,在听到顾景明这番口是心非的解释后,又忍不住泛起一丝波澜。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反问道:
“那你要不要,干脆把军军接到我们身边来养?”
顾景明被她问得一愣,他似乎完全没料到孟听晚会如此直接。他顿了片刻后,才有些迟疑地开口:“我……我是有这么想过。但是……我怕你会介意。”
孟听晚的心底,一片冰冷的荒芜。
上辈子,他就是这样,先斩后奏,直接瞒着军军的真实身世,将孩子带回了家。这一世,他倒是学会了“坦诚”,提前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自己。
亲耳听到这些,孟听晚已经感觉不到任何难过的情绪了,只剩下麻木。
“你放心,我没有生气,也不会介意。”
反正,他以后的人生,自己是绝对不会再参与了。
到时候,顾景明是想光明正大地做军军的父亲,还是想把他们母子二人都接到家里来,那都是他的自由。
上辈子所受的那些苦,都将与她孟听晚,再无任何关系了。
回到饭店,孟听晚发现,夏雨柔已经不见了踪影。顾景明拉着她,在一个预定好的包厢里坐了下来。
“雨柔还没吃晚饭,我看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所以就喊她和我们一起……”顾景明一边给她倒茶,一边有些闪烁其词地解释着。
孟听晚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这一顿饭,她吃得索然无味。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但她却味同嚼蜡。那块象征着团圆美满的广式月饼被服务员细心地切成了三份,她也一口都没有碰。
晚上七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三人一起走出国营饭店。夏雨柔看着停在路边的那辆军用吉普车,停下了脚步。
“景明,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和听晚同志好好过节吧,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便转过身,朝着另一个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饭桌上,夏雨柔似乎喝了不少酒,此刻走起路来,没几步就开始打趔趄,身形摇摇晃晃。
顾景明看着她那个样子,下意识地就想伸出手去扶她。
可是在注意到孟听晚投过来的视线后,他又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你去送送她吧,她喝了不少酒,一个人不安全。”
孟听晚看穿了顾景明的犹豫和为难,主动开口,帮他做出了决定。
顾景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慰,他似乎很庆幸能听到孟听晚说出如此善解人意的话。
“说得也是。她一个女人家,喝了酒,独自走夜路回家确实不安全。那我先送她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点。”
说完,他便一个阔步走到夏雨柔身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扶上了吉普车的副驾驶座。
看着那辆绿色的吉普车亮起车灯,然后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孟听晚一点一点地蜷拢了冰冷的掌心。
夏雨柔一个女人家走夜路回家不安全,那她呢?
她难道就不是女人?她难道就不是独自一人?
萧瑟的夜风吹拂而过,吹红了孟听晚的眼尾,也吹散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没关系。
还有五天,就彻底解脱了。
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一个人走夜路回家,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回到家。
窗外的圆月像一个巨大的白玉盘,皎洁而明亮。
孟听晚走到墙边,看着那张已经有些卷边的报纸,她拿起钢笔,再次在上面,给那个“正”字添上了沉重的一笔。
随后,她熄了灯,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顾景明回来了。
他推开卧房的门,发现孟听晚还没睡,不由得开口问道:“今天怎么没给我留灯?”
孟听晚背对着他,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家了。”
以前,不管顾景明回来得多晚,孟听晚总会为他留一盏客厅的灯,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但现在,她不会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了。
顾景明拉开帘子,走到孟听晚的床侧坐下,神色间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我只是送雨柔回去而已,当然会回家。听晚,我说过,我对她只是出于战友的情谊和责任,必须得照顾好她。”
听着顾景明又一次说出这句他已经讲了无数遍的话,孟听晚只是闭上了眼睛,疲惫地应了一声:“嗯。”
现在的她,连多说一句敷衍的话,都觉得累。
孟听晚的冷漠,让顾景明的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和空洞。
他俯下身,带着一丝酒气,想要落下亲吻。
感受到男人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孟听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偏过了头,让他的吻,最终落在了她冰冷的发际。
她的拒绝,是如此的明显。顾景明的眉眼瞬间一沉:“听晚,你是不是因为我送雨柔回去,所以在吃醋?”
孟听晚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只是天气转凉了,有点冷。”
顾景明听完她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直接掀开被子,坐到了她的床上:“那今晚我们一起睡。我给你当暖炉,就不冷了。”
第七章
孟听晚的身形瞬间一僵,她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还没结婚,我们都应该矜持点。”她用他曾经说过的话,来回敬他。
“可是你……”
顾景明还想再坚持一下,但孟听晚却直接打断了他。
“我换了厚被子,已经不冷了。”
见她态度坚决,顾景明也不好再强求,只好妥协。
“那好吧。要是夜里还觉得冷,记得叫我。”
说着,他起身,帮孟听晚掖好了被角,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孟听晚闭上眼,没有再应声。
这一夜,对她来说,格外漫长。
第二天一早,孟听晚起床后,准备去文物修复局,办理最后的工作交接手续。
她一走到客厅,就惊讶地发现,顾景明竟然正在厨房里忙碌着。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蒸饺。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男人,走进厨房。
“起来了?快来尝尝,我给你包的饺子。”
顾景明温声说着,又在餐桌上细心地摆好了碗筷和一小碟香醋。
男人这突如其来的殷勤,让孟听晚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
她有些恍惚地在餐桌旁坐下,看着顾景明夹起一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在醋碟里蘸了蘸,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我知道,我最近因为忙着任务,很少顾及家里。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努力权衡好事业和家庭的。”
“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等生日那天,我们去照相馆拍张结婚照吧,到时候洗一张大的,等结婚那天,就挂在我们房间的墙上。”
孟听晚拿着筷子的手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生日那天,我不想拍照。”
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了。她不想在这个承载了她太多痛苦回忆的城市里,留下任何一丝一毫的印记。
顾景明见她拒绝,又换了个计划:“那……那我们去天鹅湖游船?”
孟听晚依旧摇头:“我晕船。”
“那去看文工团最新排演的《智取威虎山》的演出?”顾景明继续不厌其烦地提议道。
但依旧被孟听晚干脆地否定了:“不想去。”
孟听晚一连串的冷淡和拒绝,终于让顾景明蹙紧了眉头:“那你告诉我,你的生日,到底想怎样庆祝?”
孟听晚本来打算说,什么庆祝都不要。但看到顾景明那张带着几分揣测和审视的脸,她还是临时改了口。
“等我生日那天,你陪我……去一趟松江老城区吧。”
“怎么突然想去那里了?”顾景明一脸不解。
松江老城区,山多人少,相对偏僻落后,除了几个已经荒废了的军事训练场,根本就没什么景点可逛。
孟听晚看着顾景明那一脸茫然的模样,轻轻抿了抿唇:“当年,你就是在那里的松江训练场,跟我求的婚。我只是想……想和你再去那里走一走。”
他们的感情,从那里开始。那么,就让它再从那里结束吧。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顾景明怔了一瞬,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情绪。
“是啊……我差点都忘了。那好吧,生日那天,我们就去松江。”
孟听晚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轻轻咬了一口碗里的饺子。
只一口,她就再也咽不下去了,连忙转身吐了出来。
“这是……蟹黄馅的饺子?”
顾景明一脸理所当然地应道:“是啊。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的就是蟹黄了,所以特意为你准备的。”
孟听晚放下筷子,将那碟饺子远远地推到了一旁。
“你记错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我对蟹黄过敏。”
“以前,你每次带螃蟹回家,我都必须得悄悄吃下一颗抗过敏药,才能忍住不发作。”
她的话,像一记无声的耳光,让顾景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神色慌张了几分。
他想说,他马上去给她重新包别的馅的饺子,却发现自己张了张嘴,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吃什么馅。
“对不起,听晚,我……我真的不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给你带螃蟹了……”
“等我们去了松江老城区,你喜欢吃什么,想做什么,都告诉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记错了。”
孟听晚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起身走到了盥洗池边,一遍又一遍地漱着口。
顾景明,如果你真的有心,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对蟹黄过敏这件事呢?
一个根本没有被你放在心上的人,你自然也永远不会在意她的喜好和厌恶。
上午九点。
顾景明去了部队训练场,孟听晚则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来到了文物修复局。
她将自己的援疆入学报告,和一份写得工工整整的辞职信,一同交给了叶局长,并向他说明了自己即将离开的决定。
叶局长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得意的门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万分惜才,但也知道,自己必须放手,才能让这只优秀的雏鹰,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他将孟听晚即将离开的消息,告诉了局里所有的同事。
“听晚同志,此次响应国家号召,投身边疆建设,以身报国,是我们所有文物工作者的骄傲!来,让我们一起用热烈的掌声,祝她前途似锦,一路光明!”
同事们闻言,都又惊讶又不舍地围了上来。
“听晚,你怎么走得这么突然?你这过几天就要走了,那你和顾连长的婚事,可怎么办啊?”
“是呀是呀,顾连长难道也要跟着你,一块儿调去新疆吗?”
孟听晚微微抿唇,脸上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在沪市保家卫国,我在边疆以身报国。我们都会有各自更好的人生的。”
众人都是人精,隐约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味道,但也都不敢再多问,只能捡着一些安慰和祝福的话说。
“顾连长在这里为国为民奉献,你去新疆为那里的人民和文物筑就新的希望。这四千公里的山川平原,虽然遥远,但一定拦不住你们俩之间深厚的革命感情!”
孟听晚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
双向奔赴的两个人,即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终会相逢。
但她的爱情,从始至终,都只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第八章
晚上。
孟听晚回到家,看到墙壁上那张报纸,以及上面那个未写完的“正”字,她如往常一般,又拿起钢笔,在上面添了一笔。
一笔一划,只剩下最后三天了,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了。
孟听晚的眼底,终于透出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期待和憧憬。
顾景明一夜未归,她也没在意,洗漱完之后,便早早地上床入睡了。
所有的工作交接都已经顺利完成,现在的她,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着,那辆将载她去往新生的援疆专车,前来接她。
9月29日,是孟听晚二十岁的生日。
晚归的顾景明还在另一侧的床上酣睡,她没有打扰他,独自一人早早地起了床,为自己煮了一碗清汤长寿面。
“长命百岁,顺顺利利。”
孟听晚对着那碗面,虔诚地轻声说道,然后便埋下头,将它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汤汁都没剩下。
等到日上三竿,灼热的太阳升到高空,顾景明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看到正坐在窗前,悠闲地看着报纸的孟听晚,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和愧疚。
“听晚,今天是你生日,我们不是约好了要去松江老城区吗?你怎么也没叫我起床?”
孟听晚将手中的报纸翻了个面,头也不抬地淡淡回应道:“看你睡得沉,怕你太累了,就想让你多睡会儿,挺好的。”
顾景明连忙走到她面前,解释道:“我前几天之所以那么忙,就是想把工作都提前做完,好今天能请一整天的假,专心陪你过生日。”
孟听晚翻报纸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轻轻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从一开始,她就没指望过,顾景明能真的信守承诺,带她去重游故地。
不抱有任何期望,自然也就不会有任何的失望。
现在,他还记得这件事,的确,算是有心了。
但这份心意,也仅仅只有这么多了。
顾景明开着那辆绿色的吉普车,一路颠簸,终于带着孟听晚,来到了那个萧条而又偏僻的松江老城区。
这里人迹稀少,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荒凉的气息。放眼望去,尽是些荒废了的军事训练场和破败的老房子。
孟听晚踩着满地的金黄银杏叶,缓缓地向前走着,一些被她刻意尘封起来的前尘往事,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了眼前。
“五年前,你就是在这个训练场带兵集训。我那时候特意请了长假,偷偷跑来看你。夏天的时候,我给你送冰镇的绿豆汤;冬天的时候,我又给你送滚烫的姜丝可乐。”
“那个时候,你的那些战友们,总是跟在你身后起哄,笑我傻,笑我是个倒追男人的‘疯丫头’。村里的大婶大妈们,也总是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我不矜持。但那时候的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本就是一件义无反顾,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事情。”
听她一件件地说起以前的那些事,顾景明的神情也恍惚了几分,似乎也跟着她,一起陷入了那些遥远的回忆之中。
“还有那年,在敦煌的千佛洞。石洞突然发生了小规模的坍塌,是你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护住了我,你对我说,天塌下来有你顶着,叫我不要害怕。”
“顾景明,我从小就不信神佛,但我信你。信你给我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安全感。所以,我才会不远千里,一路追随着你,从甘肃来到了沪市。”
孟听晚说着说着,神色逐渐变得忧伤起来。
“我追着你跑了整整三年,可你对我,却依旧是那么的冷漠,那么的疏离。那个时候,我已经准备要放弃你了。我来松江训练场,其实是想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但没想到,你却主动朝我走了过来,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对我求了婚。”
说着说着,顾景明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许动容。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些年,他与孟听晚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孟听晚微凉的手。
“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得。听晚,虽然我们的婚宴一切从简,但这里,是我们感情开始的地方。以后,我们每年的今天,都来这里走一走,好不好?”
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孟听晚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只正紧紧抓着自己的大手。
就是在这个地方,顾景明第一次,主动地牵住了她的手,并对她说,他要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
但以后,她都不需要了。
“顾景明,其实我们……”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以后了。
她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匆匆地赶了过来。
“顾连长!”
一个身穿着军绿色训练服的年轻联络员,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
“连长,可算找到您了!今天早上,黄浦区那边出了严重的车祸,夏雨柔同志为了救人,受了重伤,现在正在医院抢救!她昏迷之前,嘴里一直在喊您的名字,现在情况很不稳定……”
听到这话,顾景明握着孟听晚的手,倏地一下松开了。
看着顾景明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担忧,孟听晚的心,像是被针尖钝钝地刺了一下。她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彻底抽离了出来。
“听晚……”顾景明看着她,又看了看远处焦急等待着的联络员,一时间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境地。
孟听晚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是想去医院照顾夏雨柔,还是想留在这里,陪我过完这个生日?”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明明白白地,将选择权交到了顾景明的手中,让他自己来做决定。
顾景明的脸上,涌现出几分浓重的愧疚和挣扎:“听晚,我答应过建国同志,要一辈子好好照顾雨柔的……”
他的话刚一出口,孟听晚的心底,就已经清楚地知道了答案。
这场她为自己那段死去的爱情,所精心准备的落幕仪式,终究还是,没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去吧。军军需要母亲,夏雨柔同志现在,也很需要你。”
顾景明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地卡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说好了今天要陪你过生日的……我又一次……食言了……”
孟听晚的声音依旧平静:“没关系。今年过不了,来年还有生日。”
听到她如此平淡,如此善解人意的话,顾景明那根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松了下来。
“听晚,谢谢你的理解。下次,我一定再带你来,好好地逛一逛这个老城区,把我们以前走过的路,都重新再走一遍。”
孟听晚没有应下这句话。
顾景明,我们之间,早就已经,没有“下次”了啊。
看着顾景明跟着联络员,匆匆离去的背影,孟听晚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了他:“顾景明。”
“什么事?”顾景明连忙顿住脚步,回过头来。
孟听晚蜷紧了手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一路小心。还有……别走回头路。”
第九章
顾景明走后,孟听晚一个人,继续沿着那条荒芜的小路,往前走。
她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将那些年,她追逐着顾景明的脚步,所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全都独自一人,重新再走了一遍。
直到日落西山,最后一抹残阳也被远处的地平线吞噬,孟听晚才坐上了开往沪市市区的末班车,回了那个她再也不想称之为“家”的地方。
从此以后,这个承载了她那些年所有的青春、热血和爱恋的回忆之地,将连同那个叫顾景明的男人一起,从她的心底,被统统抹掉。
家属大院,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室冷清。
孟听晚走到墙边,在那张报纸上,又画下了一条竖线。只差最后一笔,那三个完整的“正”字,就彻底写完了。
就在这时,书房里的那台黑色电话,突然传来一阵“叮铃铃”的急促响声。
孟听晚走过去,拿起了冰凉的话筒。
“喂,你好,请问是孟听晚同志吗?”电话那端,传来的是招生办王老师那熟悉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
孟听晚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王老师您好,我是孟听晚。”
“是这样的,听晚同志。原定于后天出发的援疆知青专车,因为天气原因,临时改期了。专车会在明天早上六点整,准时到你们家属大院的门口来接你。你这边,都准备好了吗?”
孟听晚握着电话听筒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她压抑住心底翻涌的激动,一字一句,认真地回答道:“报告王老师!学生孟听晚,已整装待发!随时期待,和组织汇合!”
王老师又在电话里,仔细地交代了她几句需要注意的事项,随即才挂断了电话。
孟听晚放下听筒,心底的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这些天来,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和那早已冰冷的血液,都似乎在这一刻,逐渐沸腾,发热。
能够追随父亲的脚步,以身报国,是她两辈子以来,最大的梦想。
如今,终于盼到头了。
从书房出来,孟听晚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正不偏不倚地指在晚上八点整的位置。
离她出发的时间,还有最后十个小时。
孟听晚将家里上上下下,都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她从书柜的最顶层,拿出了那个她珍藏了许久的,红色的铁皮饼干盒,郑重地摆在了堂屋的八仙桌上。
铁盒里,放着的是这些年来,顾景明交给她的所有工资和各种购物票。
这些东西,她一分钱,一张票,都没有用过。
既然要走,她就要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顾景明这个人,她不要了。
他的东西,自然,她也统统都不要了。
晚上十点,离开倒计时,八小时。
孟听晚正准备回卧房去休息,那台黑色的电话,又一次传来了“叮铃铃”的刺耳响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打来的?
孟听晚带着一丝疑惑,还是走过去,接通了电话。
“听晚?”听筒那端,传来的是顾景明那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雨柔她……她的情况还是不太稳定,我可能还要在医院里再守一会儿,会晚点才回家。”
孟听晚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平静地问道:“你大概几点能回?”
如果他能在明天早上六点之前赶回来的话,他们之间,还能再见上最后一面,也算是有个真正的告别。
顾景明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平静,似乎松了口气,声音也缓和了几分:“可能……可能要到凌晨才能到家了。你先睡吧,记得……给我留灯。”
孟听晚顿了顿,最终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我给你留灯。我等你回来。”
“嗯,放心,我一定回!”顾景明像是怕她不信似的,信誓旦旦地保证着,随即才匆匆挂断了电话。
“顾景明,这是我,最后一次等你了。”
孟听晚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她打开了客厅的那盏昏黄的壁灯,然后便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开始了她此生最后一次的等待。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
直到东方的天边,渐渐亮起了一抹鱼肚白;直到第一缕清晨的朝阳,挣扎着爬上了云端。
直到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和秒针,在凌晨五点的位置,再一次重合。
顾景明,都没有回来。
他,又一次食言了。
孟听晚缓缓地从沙发上起了身,她走到那张报纸前,给最后一个“正”字,添上了决绝的,最后一笔。
随后,她将这个家里,属于她的,仅剩的一些东西,全都扔了出去,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五点三十分。
孟听晚从抽屉的最底层,拿出了那些被她亲手撕碎的结婚报告的碎片,将它们,和那个红色的铁皮饼干盒,并排放在了一起。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清点了所有需要带走的物品,再将那几包在八仙桌上放了好几天的土特产,全都装了进去。
拉上拉链的那一刻,她也彻底隔绝了自己所有的前尘旧情。
五点五十分。
孟听晚拿起钢笔,在那张写满了援疆口号的报纸上,留下了她给这个男人,也是给这段感情的,最后一行字。
“顾景明,我走了。从此山高水长,江湖不见。愿你往后余生,得偿所愿。”
五点五十九分。
金色的朝阳,洒满了整个沉睡中的家属大院。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传来。
六点整,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滴滴”车鸣声,准时响起。
孟听晚提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被她曾冠之以“家”的地方,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院外的路边,一辆崭新的大巴车,正安静地停靠在那里。车身上,用红色的油漆,刷着一行醒目的大字:“心手相连,援疆筑梦,共创美好新疆”。
孟听晚走到车前,对着前来接应的工作人员,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您好!学生孟听晚,前来报到!”
“欢迎你,听晚同志!欢迎你加入我们光荣的援疆队伍!”工作人员对她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为她打开了车门。
孟听晚迎着天边那轮喷薄欲出的朝阳,没有任何一丝留恋地,迈步上了车。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去,以身报国,不问归期。
第十章
与此同时,另一边,沪市军区总医院。
顾景明打了一壶滚烫的热水,倒进洗脸盆里,又细心地兑了些凉水,试好了水温,才拧干了一条温热的毛巾,递给病床上的夏雨柔。
“雨柔,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夏雨柔接过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把脸,一双眼睛里,泛着些许晶莹的水光。
“景明,天都这么黑了,我一个人在医院里,害怕。你……你能不能再多陪陪我?”
顾景明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又看了看夏雨柔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一时间有些犹豫:“可是……”
夏雨柔看出了他眼中的动摇,直接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景明,你答应过建国,会一辈子好好照顾我的。”
看着夏雨柔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眶,顾景明最终还是心软了,他点了点头,留了下来。
两人刚说完话,值班护士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准备给夏雨柔换药。顾景明见状,便带着已经在一旁的小沙发上睡着了的军军,走了出去。
等护士给夏雨柔换完药后,他才又重新带着军军走了进来:“护士同志,夏同志的伤势,现在怎么样了?”
护士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迎上顾景明那关切询问的目光,随即开口说道:“顾连长放心吧,夏同志的伤口恢复得很好,没什么大碍了。再坚持上两次药,观察一下,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护士走后,顾景明又陪着刚睡醒的军军玩了一会儿。眼看时间实在是太晚了,他才从口袋中,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叠钱和几张票,一并交给了夏雨柔。
“这点钱和票你先拿着,等出院了,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时间真的不早了,我必须得回去了。”
夏雨柔看着手中的钱和票,就在顾景明转身准备开门离开时,她突然开口,喊住了他:“景明。”
顾景明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夏雨柔的眼眶又一次泛起了红色,她紧紧地抿着唇,像是在心里鼓足了天大的勇气,才终于开了口。
“景明,你……你既然能做军军的爸爸,那……要是也能给我一个家,那该有多好啊。”
听到这话,顾景明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变得幽暗起来。
“夏同志,我再说一遍。我只是在代替我牺牲的战友建国,照顾你。而且,我已经有了我的革命伴侣。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会引起误会的话了。”
说完,顾景明便再也没有丝毫的停留,直接拉开病房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等顾景明回到家属院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然而,他刚一走进院子,就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
家里黑漆漆的,一片死寂。那扇熟悉的木门,也紧紧地关闭着,像是根本就没人在家一样。
现在才晚上八点多,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个时候,孟听晚不是坐在堂屋里安安静静地看书,就是低着头,摆弄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然而今天,那栋小小的房子里,却静得可怕。
顾景明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他的心,开始“砰砰砰”地狂跳了起来,一下比一下剧烈。
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越往那扇门走,他的心跳得就越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颤抖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一眼,他就看到了正静静地摆放在堂屋那张八仙桌上的东西——一个红色的,已经有些掉漆的铁皮饼干盒。
看到这个饼干盒时,顾景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咯噔”了一下,脑子里“嗡”的一声轻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完全没有防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迈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打开了那个饼干盒。只一眼,他就看到了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钱和票。
四百八十块钱、八张粮票、五张糖票、三张肉票……这是当初,孟听晚刚跟着他来到沪市时,他亲手交给她的全部家当。
他至今都还记得,当时,他将这些东西交到孟听晚手上时,她对他说的话。
“景明,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和票,以后都交给你来保管了。你想买什么,就去买,不用省着。”
他将东西交给孟听晚的那一刻,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喜悦和珍视。可如今,她竟然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全都留在了这里。
她到底想干什么?这些钱和票,她为什么一分都没动?
他抱着那个冰冷的饼干盒,又像是疯了一样,冲到了卧室。卧室里,同样是空无一人。只有那张属于她的,小小的铁架床,正孤零零地摆放在墙边,和他的那张小床,遥遥相对。
他猛地拉开衣柜的门,想看看柜子里的那些属于她的,色彩鲜艳的衣物。
却发现,属于孟听晚的那半边柜子里,早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她的那些换洗的衣物,她的那些洗漱用品,她的所有东西,全都不见了。
看着眼前这空空如也的一切,顾景明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起来,眼中一片死寂般的暗色,心中的那股惶恐,也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一阵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从那个没有盖紧的饼干盒中,轻飘飘地吹出了一张小小的,撕碎了的纸片。
顾景明的眼神,下意识地跟着那张纸片,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他的神情,瞬间就变了。
地上的那张碎纸片上,明晃晃地写着“结婚”两个大字。
第十一章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弯下腰,将地上的那张碎片捡了起来,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着。随后,越看,他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这时,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将那个饼干盒放到了桌子上。
他将里面的那些碎纸片,全都倒了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按照上面的纹理和字迹,开始拼凑起来。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快要握不住那些细小的碎片。他就这样,一个人在清冷的灯光下,足足拼了将近四十分钟,才终于将那些碎片,拼成了一份完整的报告。
他看着桌上那张被他重新拼凑完成的“结婚报告”,那上面,还清晰地留着被撕碎的痕迹。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揪成了一团,疼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听晚……你……你为什么要把它撕了?”
孟听晚有多想嫁给自己,顾景明的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然,她也不会固执地追了自己整整三年。顾景明这一生,就从没见过像她那样,那么锲而不舍,那么一往无前的姑娘。
那时候的他,早已将自己往后的余生,都许给了祖国和人民。
他随时都有可能会接到最危险的任务,随时都有可能会牺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顾景明不想耽误了眼前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好姑娘,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地,狠下心来拒绝她。
就这样,孟听晚追了三年,顾景明也拒绝了三年。
直到最后,他还是被孟听晚那颗炽热而又真诚的心,给彻底打动了。那一刻,他不再去想什么危险的任务,不再去想什么九死一生。
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就只剩下那一个,傻傻地追着他到处跑的姑娘。
于是,在那个落叶纷飞的松江老城区,他找遍了许多地方,才终于找到了一朵,象征着炙热爱情的红玫瑰,送给了孟听晚。
并在那座名叫“安逸”的小桥上,郑重地向她求了婚。
如今,顾景明都还清晰地记得,当他说完那句“孟听晚同志,你愿意,做我的革命伴侣吗”时,孟听晚那双含着热泪,满眼都是不可思议的,望着他,重重地点头,说出那句“我愿意”时的样子。
自他向孟听晚求婚的那一刻起,顾景明就下定了决心,要一辈子好好和她过日子的。但现在,事情怎么会发展成了如今这个,他完全无法控制的局面?
顾景明摇着头,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轻喃着:“不会的……她一定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着,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是要寻找什么证据似的,开始搜寻起整个卧室来。
直到这一刻,顾景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家里,好多地方,都变得空荡荡的了。
以前,那些被孟听晚兴致勃勃地买回来,用来装饰房子的东西,他一样也看不到了。
书桌上,原本摆着一个她最喜欢的,白色的细颈瓷瓶。孟听晚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给里面插着的鲜花换水。
他曾经还为此,不止一次地跟孟听晚说过:“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回来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
当时,孟听晚只是紧紧地护着那个白色的小花瓶,一脸认真地反驳他。
“哪里华而不实了?多好看啊!不仅好看、好闻,还可以陶冶我们的情操呢!”
如今,那个花瓶不见了。她是真的……真的走了吗?
顾景明无法相信,以后的自己,再也看不到那个明媚爱笑的女子,每天清晨,站在阳光下,低头给花换水的样子了。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很乱,里面陡然涌现出了许多,他与孟听晚相处时,发生过的,那些被他忽略了的,细枝末节的事情。
这时他才猛然发觉,这个家里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减少着。
而他,甚至还曾亲手,帮着孟听晚,将那些装满了她亲手织的毛衣和围巾的袋子,扔进了垃圾站。那时候,她是不是,就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要离开他?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孟听晚要这样,不声不响地,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他?
明天,明天就是他们约定好的,要结婚的日子了。可为什么,她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走?她不是最期待,最盼望着明天的到来吗?
顾景明想不通,他颓然地,失魂落魄地朝外走去,想去找个人问问,问问孟听晚,到底去了哪里。
然而,他刚一走出卧室,就看到了堂屋墙壁上,那张醒目的报纸。
报纸上,孟听晚用钢笔,工工整整地,画了三个完整的“正”字。而在那三个“正”字的旁边,还有一行她留下的,清秀而又刺眼的字迹。
“顾景明,我走了。从此山高水长,江湖不见。愿你往后余生,得偿所愿。”
第十二章那行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顾景明的心脏。每一个字,都带着孟听晚的决绝,每一个笔画,都刻着他迟来的悔恨。“走了?”他喃喃自语,仿佛不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家属院里横冲直撞。他先是冲到隔壁的翠翠家,把人家从睡梦中拍醒。“翠翠同志!你……你看到听晚了吗?她去哪儿了?”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吓得翠翠半天没回过神来。“听晚姐?我……我好几天没见着她了。”翠翠揉着眼睛,努力回想,“哦,对了,前些天她把好多崭新的结婚用品都送给了我,说是给我添妆……我还以为……顾连长,你们是不是吵架了?”顾景明的大脑“嗡”的一声,什么添妆,那分明是她在处理自己的“遗物”!他不死心,又跑遍了整个家属大院,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得到的答案却都大同小异。大家对孟听晚最后的印象,都停留在了她那日渐的沉默和疏离上。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好像她只是化作了一缕青烟,从这个世界上彻底蒸发了。夜色深重,凉意刺骨。顾景明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训练场上,这里曾是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他试图给文物修复局打电话,可电话那头,只有一遍又一遍冰冷的忙音。他去了火车站,在拥挤的人潮中疯狂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直到最后一班列车驶离,站台上空无一人。他又去了他们曾一起散步的公园,去了她最爱逛的那个书店……他找遍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可偌大的沪市,竟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关于孟听晚的痕迹。直到天快亮时,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家”。推开门,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清和死寂扑面而来。他走进去,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这个屋子。没有了贝壳风铃,没有了白色花瓶,没有了那些针脚细密的围巾手套,没有了那些色彩鲜艳的床单被套……这个家,早已被孟听晚一点一点地,搬空了。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那本旧日历上。9月30日,那个他曾经期待过的,他们的婚期,被孟听晚用红笔,重重地画上了一个刺眼的“×”。原来,那三个“正”字,从来都不是在期盼他们婚礼的到来。那是在倒数。倒数着,她逃离他的日子。他浑身脱力,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无数被他忽略的记忆碎片,此刻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起,她曾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轻声说过:“景明,我对蟹黄过敏的。”可他却总以为是她在闹小脾气,从未当真。他想起,在她生日前,他提议的所有庆祝方式,都被她一一拒绝。唯有去松江老城区,那个他们订婚的地方,她答应了。原来,她不是想去重温旧梦,她是想去告别。他想起,在她离开的前一晚,她在电话里问他,大概几点能回。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定会回。可他,又一次为了夏雨柔,食言了。他甚至想起了她离开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一路小心,别走回头路。”原来那句话,既是在说给他听,也是在说给她自己听。一语成谶。悔恨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凌迟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痛苦地抱住头,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呜咽。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家门,开着车直奔军区医院。病房里,夏雨柔正在小口地喝着粥,看到去而复返的顾景明,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景明,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不放心我?”顾景明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知不知道听晚去了哪里?”他开门见山地问,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夏雨柔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听晚同志?我……我怎么会知道她去了哪里?景明,你这是怎么了?”看着夏雨柔那张写满了无辜的脸,顾景明突然觉得一阵反胃。他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正好奇地望着他的孩子。在这一刻,他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责任,而不是他一直以来所以为的,所谓的爱与道义。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看清了孟听晚曾经日日夜夜,所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绝望。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那决绝的背影,让夏雨柔彻底慌了神,她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大喊着:“顾景明!你给我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可他,再也没有回头。第十三章时间是最无情的刻刀,也是最悲悯的良药。一晃,十年过去了。十年间,沧海桑田,换了人间。顾景明没有再婚,也没有和夏雨柔再有任何牵扯。他只是在经济上,尽到了他所谓的“责任”,为军军设立了一笔教育基金,除此之外,便与他们母子二人,彻底断了联系,形同陌路。他成了一名更加出色的军官,肩上的星杠越来越多,职位也越来越高。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楷模,一个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了国家的,冷硬如铁的军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里,早已被掏空了。那间位于家属大院的房子,十年如一日,依旧保持着孟听晚离开时的样子。它像一座冰冷的,没有生机的纪念馆,陈列着他那早已无处安放的,迟来的悔恨。墙上那张写着倒计时的报纸,早已泛黄卷边,可他却从未想过要将它取下来。他一直在找她。他曾动用了一切他能动用的关系,给甘肃的文物部门写过无数封信,试图联系上孟听晚的父亲。可得到的回复却是,孟老先生早已在几年前,便被调往了北京的故宫博物院,负责一项更为重要的国家级文物修复项目。他又试图通过公安系统,去查询一个名叫“孟听晚”的户籍信息。可那个年代,信息闭塞,人海茫茫,想要找一个刻意隐藏了自己行踪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新疆大学的校友录上,有过一个叫“孟听晚”的名字,可她在毕业之后,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音讯。她就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飞向了那片广袤无垠的天地,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这一年,顾景明接到了一项特殊的任务,前往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为一支国家级的考古队,提供安全保障。在那个风沙漫天的边陲小镇,他从当地驻军的口中,偶然听到了一个名字。他们说,这次考古行动的总负责人,是来自北京的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文物修复专家。她很年轻,却已经是业内泰斗级的人物。她不畏艰苦,带着她的团队,常年奔波在考古的第一线,为国家抢救和修复了无数珍贵的历史文物。他们说,她姓孟。那一瞬间,顾景明那颗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突然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层层的涟漪。一个荒唐又不敢奢望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滋生。他以视察安保工作的名义,独自一人,开着车,朝着考古队的营地方向,疾驰而去。那是一段漫长而又艰苦的旅程,一路黄沙漫漫,无边无际。这条路,仿佛与十年前,孟听晚离开他的那条路,在时空的尽头,遥相呼应。他行驶在这片苍凉、壮阔、却又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土地上,第一次,似乎有些明白了,她当年所选择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考古队的营地,就驻扎在一片巨大的胡杨林深处。他将车停在远处,独自一人,徒步走了过去。然后,隔着一片金色的沙丘,他看到了她。只一眼,他便知道,那就是她。她变了,又似乎一点都没变。岁月的风沙,带走了她脸上的青涩,却也赋予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而又坚毅的美。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正站在一处刚刚出土的文物前,对着一群年轻的学生,神采飞扬地讲解着什么。她的声音,清亮而又坚定,充满了对这份事业的无限热爱。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整个人,都在发着光。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跟在他身后,仰望他的小姑娘了。她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太阳,并且,活成了自己的太阳。她很好,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没有他,她过得很好。第十四章顾景明就那样,站在沙丘上,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西下,学生们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他才迈开脚步,朝着她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脚下的黄沙,是那样的柔软,又是那样的沉重。孟听晚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都静止了。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惊讶,但那丝惊讶,很快便被一种职业性的,礼貌而又疏离的平静所取代。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久未谋面的,普通的故人。“顾同志。”她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这两个字,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便将他们之间,那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所剩无几的过往,彻底隔绝开来。“我……”顾景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了一片苍白的沉默。最终,他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颗早已被他摩挲得光滑发亮的,黄铜子弹壳。他将它递到她的面前,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这个……我还留着。”孟听晚的目光,落在了那颗子弹壳上。借着夕阳的余晖,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上面,用刀尖刻下的,那个秀气而又刺眼的“夏”字。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历经了千帆之后的,通透与释然。“都过去了。”她说。“对不起。”顾景明终于说出了这句,迟到了整整十年的道歉。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艰难,“听晚,对不起。为当年的所有事……为蟹黄,为医院,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过你,为我把你付出的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对不起。”孟听晚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我应该谢谢你。”她看着远处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巨大的红日,轻声说道,“顾景明,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人,是可以为自己而活的。我曾经以为,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可当我真正地走出来,走到这片广袤的天地间,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大,大到可以装下我的所有理想和抱负。”“在这里,我找到了比爱情,更值得我去奉献一生的东西。我的父亲,他也很好。我们现在,都在为我们所热爱的,共同的事业而奋斗。我很满足,也很幸福。”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温柔的刀,无声地,剖开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那我们……”顾景明不死心地,还想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孟听晚终于收回了望向远方的目光,重新看向了他。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悲悯而又决绝的清醒。“顾景明,”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我们早就已经,走在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上了。我的路,通向的是未来,是这些沉睡了千年的历史,是这片无垠的沙漠与戈壁。而你的路……你也应该,继续往前走了。”“别再回头了。”她将十年前,她送给他的那句话,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那一刻,顾景明终于彻底明白了。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第十五章顾景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片胡杨林的。他只记得,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孟听晚的身边,围拢过来了许多她的学生和同事。他们簇拥着她,在夕阳的余晖下,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她的脸上,洋溢着他从未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自信而又从容的笑容。她站在那里,就是那个世界的光。而他,只是一个来自过去的,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他回到部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张在他家墙上,贴了整整十年的报纸,亲手取了下来。连同那颗他珍藏了多年的,刻着“夏”字的子弹壳,一起,埋在了营地后山的一棵白杨树下。他向组织递交了调职申请,主动要求,调往全军区最偏远,最艰苦的一个边防哨所。他不再是为了寻找谁,也不再是为了逃避什么。他只是想,用自己的后半生,去走一条,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路。又是许多年过去。两鬓染霜的顾景明,已经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边防老兵。他将自己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了祖国的边防事业,和那些他亲手带出来的,年轻的士兵身上。一个寻常的午后,他正在哨所的阅览室里看报。一张刊登在《人民日报》头版的人物专访,瞬间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照片上的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站在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领奖台上,从国家领导人的手中,接过了那本象征着至高荣誉的红色证书。她眉眼温润,气质卓然,脸上带着从容而又淡然的微笑。报道的标题,写着——“文物上的国脉传承者,记我国著名文物保护专家孟听晚女士”。顾景明看着那张熟悉的,却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脸,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他拿起桌上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将那篇报道,连同她的照片一起,剪了下来,然后,仔细地折好,放进了自己军装上衣的,最贴近心脏的那个口袋里。窗外,天高云淡,阳光正好。远处的雪山,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此去经年,山海不相逢。如此,甚好。
-完-
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