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尔丰、端方、岑春煊,历史的十字路口
虽然载泽认为端方举荐袁世凯是一种非常不长眼的行为,但他自己举荐的人物也被摄政王批评了。
他举荐的是大家的老熟人,赋闲了好几年的广西胖子岑春煊。
“大哥,你得给庆叔留点面子。”载沣如是回复道。潜台词是,岑胖子属于不稳定因素,可不能指望他指哪打哪。
既然袁、岑这一对冤家都被否了,那么只剩下端方本人跟时任湖广总督瑞瀓可供差遣了。
比起以往劣迹斑斑,跟袁世凯不清不楚的端方,载沣自然是更倾向于瑞瀓。
但问题是,瑞瀓自己也是个胆小鬼加病秧子,载沣又担心他连病带吓死在去四川的路上,于是权衡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端方,催促他赶快动身去四川平事。
端方这个气啊。为了复出,他可是花了一大笔钱(据民立报说,大约花费数十万),本来当个督办铁路大臣就已经大失所望了,还要派他去四川给赵尔丰擦屁股,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赖在武昌不走了,上书开始强调客观。
“我不行啊,无权无兵,指挥不了军队,也弹压不住地方。”
他建议派一个威名素著的疆臣带着全套班子去川中接管总督事务,因为他自己手中无钱无兵,就算去了也是白给。并且现在四川的情况,摆明了是赵尔丰不配合,他一个总督都不管,外人去了更没用。
他最后补充道:如果一定要让他去,那么就请朝廷跟瑞瀓那边沟通好,给他一部分湖北新军,让他带去枪入川平息事态。
对于端方磨磨蹭蹭、不断提条件的态度,载沣这次动了怒。
不就是把铁路收归国有嘛?这么点屁事为什么这么难办?王人文、赵尔丰、端方,这些人没一个是公忠体国的,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和疲惫感困扰着这位年轻的最高统治者。
他自上位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日勤勤恳恳,不得一分钟安闲。
他要摆平朝廷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对各个山头都得哄着,谁都不能得罪。
回家之后,还要面对母亲和两个弟弟与自己老婆的勾心斗角。
头上还有个时不时刷刷存在感的太后。
他甚至连小德张都得让三分,就怕这个宦竖在太后跟前说点有的没的。
这次最让他光火的是,成都居然有人搭灵棚、供牌位,拿着他那个死鬼哥哥先帝爷来压他。
载沣心想,我这辈子就倒霉就倒霉在这个好哥哥身上了。
所以这次,他做出了几乎是整个人生中唯一一次专断的决定——也是决定历史走向一次决定。
朝廷绝不跟四川士绅妥协,绝不。
于是他一面严令赵尔丰弹压四川民情,一面把踟蹰不前的端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倘或养痈遗患,定治该督以应得之罪!”
辛亥年七月十日,赵尔丰收到朝廷谕令。他看着谕令上冷冰冰的文字,心里一片冰凉。
从他到成都至今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寄希望于能跟朝廷要来一个权宜之计,先把四川的民情稳住再说。
他不理解的是,一贯被认为是好好先生、识大体顾大局的摄政王,为何这次这么较真儿。
他也清楚,即使用权宜之计把这次糊弄过去,用不了多久,四川肯定还会出更大的乱子,但乱子归乱子,只要炸弹不炸在他手里,就算成功。
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前面把川民胃口吊起来的是他的恩主锡良大人和二哥赵尔巽,作为下属、弟弟,他为恩主和兄长擦屁股,责无旁贷。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他必须采取动作。
于是在宣统三年的七月十五日(1911年9月7日),他谎称要给保路同志会的领导来看邮传部的电报,把蒲殿俊、罗纶、张澜等人召至总督衙门,然后大门一关,将这些人监禁起来。
这个自作聪明的行为立马招致了成都市民的激烈反弹,大批市民走上街头,把总督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求总督立刻放人。
赵尔丰的屠户名号不是白叫的,在和抗议民众的对峙中,成都的军警开枪,当场打死三十二人,伤者无算。是为“成都血案”。
一贯懦弱妥协的摄政王,下了最强硬的命令,而力主采取怀柔政策的屠户,最终还是上了屠户的手段。历史的波谲云诡正在于此。
成都血案标志着川事的和平解决已无可能。成都枪一响,给了四川革命党人极好的口实,本就准备停当的他们乘势揭竿而起——保路同志军起义了。
成都血案是保路运动的分水岭,在它之前属于“运动”的范畴,而它之后的川中各地起义,就是辛亥革命的一部分了。
川中形势的主导权,也从立宪派士绅手中转移到了同盟会革命党手中。
保路同志军的起义声势浩大,各地民团、哥老会和同盟会员一起攻打州县,并组织军力围攻成都。
赵尔丰此时名义上统有全川的三万多巡防营,但拜光绪末到宣统朝一直以来对督抚军权的削弱所赐,这些巡防营也被打散分布在全川各州县,成都周边能够调用的军力不足两万人,而保路同志军的人数呢?
保守估计有二十万上下。
虽然这些人良莠不齐,战力不高,但胜在人多势众。
赵尔丰手下这些人,在成都笼城自保问题不大,但你让他去平乱,只能说另请高明吧我实在也不是谦虚。
四川的形势瞬间就此急转直下,各地烽烟四起。打着保路同志军旗号的队伍已经是明目张胆地对抗清政府了。
最终就是在1911年的9月25日(宣统三年辛亥八月初四),四川荣县宣告:脱清独立。
这个日子值得铭记。
这是辛亥年第一个宣布独立的地区——虽然只是一座县城,日后全国的革命形势,基本上都遵循了荣县的路径。
荣县离成都,只有不到三百里。
此时的赵尔丰左支右绌,政令不出成都城。原本在川边杀伐果断威风凛凛的赵大人,只能躲在成都勉强支持。
离那个让所有中国人铭记的大限之日,还有十五天。
但紫禁城的载沣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四川革命爆发后,载沣免了赵尔丰的川督职位,仅保留川滇边务大臣,让他速行平叛、戴罪立功。到了这时候,四川方面保不保路已经没人讲了,甚至当初带头的咨议局说什么都没人听了,同盟会、保路同志军掀桌子之后,现在大家是一门心思要反他娘的。
同时载沣并没有忘了仍在武昌讨价还价的端方,让他赶快带着鄂军入川平息事态。武装暴动闹起来之前端方都不敢去,现在已经正式掀桌了,他就更不愿意动身了。
这是盛宣怀和载泽就有些坐不住了,于是再次向载沣举荐了岑春煊。载沣起初仍是犹疑不定,不过马上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为了救自己弟弟于水火,也上书举荐了锡良和岑春煊。
或许是赵尔巽的举荐最终促使载沣下定决心,也可能是因为他对端方赵尔丰二人的无能忍无可忍,他这次没再顾忌庆叔的面子,终于同意让岑春煊入川协助办理剿抚,而让端方仍然去负责铁路交涉之差。
消息传来,端方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回复内阁:
“岑春煊养病闲居,曾未闻路事,川人慑其威信,必能立戢嚣张。端方奉命督办路事,持循国有政策,本非川人之所欢迎,若衔命前往,在端方以宣布德意为宗旨,而川人终莫释反对国有之梗顽。”
大意是,岑春煊跟路事无关,又旧有威信,比我端方更适合去四川平事,哈哈哈哈。
但让岑春煊顶着空头衔不明不白地去四川显然不合适,于是载泽和盛宣怀进一步去载沣那里为他请来了钦差大臣的头衔,并对载沣说,岑西林已经即日从上海启程,坐小火轮逆流而上直奔四川而去。
载沣自然是大喜过望,于是承诺:只要岑春煊一进四川,立马给他授四川总督!
但事实上,不知是泽、盛二人的消息渠道有问题还是两人压根就是在给载沣打马虎眼,岑春煊此时在上海压根没有行动,原因是:“旧时文武员弁,俱已星散,一时不能召集”,他光杆司令一个,于事无补。当然了,所谓人员不齐不过是借口而已,岑春煊也是在观望。
很快载沣也收到了确切消息,他转而又催促端方赶快督鄂军入川,并且就岑、端二人的职责做出了如下划分:
岑春煊一入川境,四川的巡防、新军以及各省入川的援军,都归其调遣——言外之意,仍然是要将川督授予他。
端方的职责一如从前安排,让他带着湖北新军入川,湖北新军由他节制,在岑春煊到达之前先行平乱。
这个命令让端方紧张起来,因为他迁延不前、瞻前顾后,所以之前本来大有希望的川督让岑胖子后来居上,现在他只能作为运兵大队长为他人做嫁了。
岂有此理,我端老四花了那么多的银子谋复出,结果你让我无私奉献?
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
端方一改之前推三阻四的态度,马上跟瑞瀓办清了人马交接,带了第八镇的第十六协下的三十一标(团)以及三十二标下的第一营,总计约两千人马,溯江而上,直奔四川!
我端老四等了三年,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不是要证明我比岑胖子强,我只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